跑腿王

富土康工业区的食堂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各色凉菜,可以随时供应。工业区的工人们,傍午傍晚散了工,每每花三块钱,买一支冰过的青岛,——这是二年前的事,现在每支要涨到五块,——找个小桌坐着,爽爽的喝了休息;倘肯多花二块,便可以买一碟拍黄瓜,或者花生米,做下酒物了,如果出到二十块,那就能买一两样荤菜,但这些顾客,多是些浑身油污的小电工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那些搞自控的工程师,才背着剑指工控的电脑包,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酒要菜,慢慢地坐着喝。

我从蓝翔毕业后,便分配到富土康工业区的东门食堂里工作,老板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工程师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小电工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啤酒从冰箱里面拿出来,看过保质期和商标,又亲看将我将啤酒打开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偷梁换柱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学校推荐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收拾桌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   
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老板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跑腿王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   

跑腿王是站着喝酒而背着笔记本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冲锋衣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工业4.0,PLC,PID控制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王,又独自完成不了自控项目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跑腿王。跑腿王一到店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跑腿王,你的程序又出问题了,听说你连星三角都忘了互锁,还烧了电机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来两支啤酒,一碟花生米。”便掏出手机付款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甲方的东西了!”跑腿王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甲方的流量传感器,吊着打。”跑腿王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偷传感器不能算偷……偷传感器!……工程师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模糊控制”,什么“SCL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  
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跑腿王原来也混过西家的技术支持,但终于没有升职,又没有耐心对付那些工控小菜鸟;被开除后愈过愈穷,弄到难以生计了。幸而在班长的工控云课堂培训过,会写点梯形图,便替人家跑跑现场,混点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喝懒做。做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笔记本电脑,PLC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干活的人也没有了。跑腿王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顺手牵羊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账本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账本拭去了跑腿王的名字。   

跑腿王喝过一支啤酒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跑腿王,你当真玩过博途么?”跑腿王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个初级工程师也捞不到呢?” 跑腿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编程组态之类的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  
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老板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老板见了跑腿王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跑腿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找店里的伙计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玩过PLC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玩过PLC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启保停的程序,怎样写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跑腿王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能写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程序应该记着。将来去外企找工作的时候,工程师面试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工程师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外企也不会考启保停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启动,停止,常开触点保持那点逻辑么?”跑腿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PLC编程有梯形图,语句表,结构化文本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跑腿王刚打开笔记本,想演示几行代码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   

跑腿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   
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老板正在慢慢的算账,,忽然说,“跑腿王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五十块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小电工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折了腿了。”老板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瞎胡闹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然把巨控远程模块的SIM卡偷出来上网,整个机器都停了。巨控老陈家的东西那么重要,偷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检讨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。”老板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 
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开着取暖器,也须穿上羽绒服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来一支啤酒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跑腿王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冲锋衣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背包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来一支啤酒。”老板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跑腿王么?你还欠五十块钱呢!”跑腿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酒不要冻的。”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跑腿王,你又偷了东西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,怎么会打断腿?”跑腿王低声说道,“现场调试,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老板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老板都笑了。我拿了酒,端出去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了码,不一会,喝完酒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走去了。  
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跑腿王。到了年关,老板翻着账本说,“跑腿王还欠五十块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跑腿王还欠五十块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 
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跑腿王再也不会来了。